文/崔广勋(山东)
我的老家在老区沂蒙。当然,如今沂蒙的另一个称呼是“大美新”临沂。抛开“大美新”的丰富内涵不谈,单看一个“老”字,就知道历史悠久、人杰地灵、底蕴丰厚,否则就不可能有孟子关于“孔子登东山(蒙山)而小鲁”之说——圣人到过的地方。再看所辖县域名称,大都有特定的专属用字,如临沂、沂水、沂南的“沂”,平邑的“邑”,莒南的“莒”,郯城的“郯”,当然还有生养我的地方,临沭的“沭”。我从事新闻宣传时,所写稿件曾十数次被报刊误印为临“沐”(还有三次被印刷为“监沐”),可见,没有点文字功底,这个“沭”字,外地人一般是不认识的。
沂河、沭河,是临沂横贯南北并行的两条母亲河,滋养了千万沂蒙子民。临沭与临沂一样,因毗邻沭河而得名。“我家就在岸上住”,村西头紧靠河堰,翻过去就是清凌凌波光潋滟的河水,当然还有两岸春天随风飘荡的柳絮,秋天迎风摇曳的芦花……对于每一个喝沭河水长大的人,沭河,是流淌在血液里、融入到生命中、回映在梦境里的……
洗澡
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沭河,河面碧波荡漾、清澈见底,河中水草飘动、鱼虾成群,天上白云飘飘、飞鸟倒影。一到夏天,沭河就成了男人特别是男孩子们的天堂。
人们劳作之后,走到河边,迫不及待一个猛子扎进河里,汗渍、尘土荡然无存,周身疲劳消失殆尽。迎着潺潺的水流喝上两口,甜滋滋的痛快淋漓、消暑解渴、沁人心脾。洗完澡坐在河边大柳树下,吹着习习凉风,望着宽阔、平静的河面和粼粼波光、点点舟影,悠然地点上一支喇叭筒旱烟,东扯葫芦西扯瓢地聊半天,生活虽然清贫,心情却惬意无比——这就叫吃着黄连唱着歌,有苦有乐。
在村里,哪个男孩不会凫水,会被讥笑为“山旮旯的旱鸭子”,故而从小都练就了过硬的水上功夫。当如今有的同事动辄在朋友圈晒泳池照时,我都会不屑一顾,微微一笑的同时在鼻子里轻轻“哼”一声,还要自说自话:“阴沟里能撑得了船?”不知算不算嗤之以鼻。
大约十三四岁的时候,我与邻居的小伙伴到河边剜草喂兔子,天热了到河里洗澡扔裤衩嬉戏,一个漩涡把我的裤衩卷走了。这可是奶奶卖了鸡蛋扯布和松紧带刚做的,我慌了神,边哭便在宽大的河面茫然无措、深一脚浅一脚四处寻找,哪里还有踪影。哭声被岸边洗衣服的大娘听到了,她喝令我抓紧上岸,因为河床高低不平,河水深浅难料、急缓有异,稍不留神就会掉到深水里或被河水冲走。
至于上岸后是如何赤裸着下身、不知丢臊地回家的,记忆已经模糊了,印象深刻的是父亲教育我乏善可陈,只好用旧轮胎做的“山东大凉鞋”“说话”,使劲在我腚上打了三鞋底。这是父亲第一次打我,可能是心疼那个价值一块钱左右的裤衩(据说父亲还到河边寻找了两次),更应该是让我长记性,“强化安全意识”、知道“敬畏生命”。
满脸稚气的我倒不以为然,内心里为自己开脱:河里从来没淹死过人,那么巧摊上我。的确,祖辈上,我们村从来没有人溺亡过。我村有一个小名叫憨蛋的(其实挺精明),小我两三岁,自个儿到河里洗澡溺水了,喝了一肚子水胀得像个蛤蟆,人事不知被冲到下游两三里。被人发现捞上来,放到河堰斜坡上头朝下,把肚里的水控出来,渐渐又有了气息。
也许是,一方水土,佑护一方人吧!时至今日,逢年过节,村里人都会到河边烧几张火纸,或将火纸裁成一沓用石头压在河边。这不是迷信,如同结婚、过年抑或买了新车放挂鞭一样,是对平安的期望和寄托。
戏水
沭河发源于距我村约200公里外的沂水县沙沟镇,这是我16年前到沂水工作后才知道。它九曲十八弯,两岸芳草葱茏,杨柳成行,芦花飘荡,风光旖旎。岸边柳树“水性”大,不怕淹,土地越潮湿,长得越根深叶茂。
河水积年累月冲刷柳树靠河一侧的根部泥土,加之柳枝喜河爱水,临河高大粗壮的柳树慢慢斜俯伸向河面,这便形成了天然的“跳板”。每逢汛期雨后河里水涨到数米深时,一群野蛮生长的光腚猴排成队,依次爬到树梢,双手捂着隐私处,在柔韧且弹性十足的柳枝上纵身跃到河里,沉到水底后脚用力一蹬窜出水面,然后顺着款款南行的河流游到下游的岸边。那英姿的洒脱、全裸的“性感”,绝不比奥运会跳水逊色。
而每当此时,岸边总会有抽着旱烟的大人戏谑地提醒:“注意,别让树枝把蛋划破了,蛋黄流出来,长大就找不着媳妇了。”大人说得不假, 由于一丝不挂,这方面是最大的安全隐患。相传邻村孩子就发生过这事,且说得有鼻子有眼。
跳完水不过瘾,还要在沙滩和浅水处演半天《渡江侦察记》,嬉戏打闹一番。根据电影情节分成敌我两方,每人都头顶杨柳条缠绕的圆形遮掩帽,手持芦苇杆编成的大盒子枪(芦花恰好是枪柄的飘带),脸上、身上涂上黑泥,一守一攻,赤身裸体来番“肉搏大战”。之后,还要到芦苇丛深处开展“扫荡”和“反扫荡”,看谁掏的鸟蛋多。当时没有物质奖,只有处罚,输方都要在胜方的监督下潜到水下憋气,底线是憋到实在憋不住为止。那无所顾忌的童真与烂漫,没有一个耍赖皮的,浮出水面后都要憋得“呼哧呼哧”喘半天粗气。什么“饭前不掼蛋,等于没吃饭”?这游戏,必定是要比当今流行的打掼蛋刺激的,因为我们玩起来,根本就忘了吃饭。
如今,平坦、蜿蜒的滨河柏油大道环绕两岸,白日清波荡漾,夜晚灯火阑珊,景色更加优雅美丽。遗憾的是,已看不到热闹的戏水场景了,因为被污染的水质虽有明显改善,但还未恢复到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程度,而当今的少年,缺了沭河这个成长的摇篮,该是少了多少童趣和与沭河肌肤相亲的机会呀!
逮鱼
“弯弯曲曲的沭河,源自沂蒙山麓,奔腾不息,流向东海”,这是我小学第一堂作文课,老师引导示范的开头,至今记忆犹新。沭河水恬淡悠远,淙淙流动,诗情盎然。水中成群结队遨游的鱼虾,赋予了沭河生命、灵动和情趣。
靠山吃山,靠水吃水。当时,沭河人家户户都有挂丝网和扒网子。大人闲暇或男孩子放学后,逮小鱼用挂丝网,把网撒到河里,不一会麦穗鱼、青条鱼、鲫鱼就提溜打挂缀满了渔网。扒网子像簸箕一样,用两根木棍固定到一个细长杆子的一头,扔到河里压到河底迅速拉上来,河虾和伏在河底的狗腿鱼、钢针鱼、沙棒鱼等小鱼虾尽收网底。当时,捞鱼摸虾,是被视为吊儿郎当、不务正业的。捉来的小鱼虾也大都喂了扁嘴(鸭子),因为鱼煎、炒、炖,都需要食用油,而家家最缺的就是油。
捕捉大鱼则有三种手段,旋网打、抬网围、炸药炸。印象尤为深刻的是炸鱼,当时由于水利工程多、国家管控松,稍有门路就能捣腾到炸药。将炸药放到瓶子里点着扔到水深且有石头或水草等鱼群汇聚的地方,几秒种后“轰”的一声,巨大的水柱冒起落下之际,被炸死、炸晕的鱼就会白花花在水面浮起一片。当然,由于炸鱼存在严重安全隐患和破坏渔业资源,如今已被列为违法行为。
因依水而居,村里男孩子只要听到炮响,不论吃着饭还是干着什么,第一反应就是撒腿往河边跑。到炸鱼的下游方向仔细撒目,八成就能捞到一条大鲤鱼。一年隆冬,村里一个小青年,见一条近一米长约十多斤的花鲢漂在水面。他怕别人抢先捞去,头脑一热、心里一急,棉袄棉裤棉鞋没脱就一跃跳到河里。当游到鱼前准备抱上岸时,不想鱼尾巴一摇、身子一挺“哧溜”一声窜到水底逃走了。原来这鱼只是被炸晕了,并未死,当它即将被捉时又苏醒过来。
当时农村人没有有两套棉衣的,他上岸后冻得脸色蜡黄、两腿打颤,瑟瑟发抖,只好一个人跑到生产队的场屋里,把棉衣、棉鞋脱下,赤身裸体围着看场老人的破被子用麦穰火烘烤。等两天一夜终于烤干了,棉衣、棉鞋的面子基本也都烤焦了。没脸耷拉饥肠辘辘回到家,自然是挨一顿臭骂,饭更没吃安生。这,曾一时成为十里八乡人们茶余饭后、阴天下雨消磨时光、宽解愁肠的笑资,令人难以忘怀。
捉鳖
沭河两岸不仅绿树参差,百鸟唱和,民间传说也不一而足,三天六夜都讲不完。想来,作为一种民众文化的社会现象,不论真假,无不丰富了沭河的想象空间,平添了乡土文化的底蕴内涵。而最具神秘色彩的,无疑是关于鳖(乡下俗称团鱼)的传说。
我们村西北一个沟、河交汇,名叫北沟门嘴的地方,两岸坡高崖陡,芦苇、杂草丛生,荆棘、藤蔓密布,阴森森的很少有人光顾。相传这里曾经是沭河最大的鳖窝,时不时刮黑旋风。一次鳖精带着整个家族出动,只见大的如磨盘,中的如锅盖,小的如碟盘、铜钱,在水上立起来车轮般滚的有之,在水面上打着旋转的有之,在空中飞碟般飞的有之,在水中四爪凫水游的有之,黑压压一片,蔽日遮天,浩浩荡荡……故事栩栩如生、曲折生动,讲到末了,还要来上一句:某某年秋天,谁谁的老奶奶在河边拾柴草,亲眼看到了。时间、地点、人物要素俱全,更增加了真实性和接近性,吓得孩子们汗毛踢竖,直往被窝里钻,夜里还要做两个恶梦。
现实中,我们前村有一老者,据说长了一双“鳖眼”,即识鳖路,通晓鳖的行踪和藏身之处,要想捉鳖,手到擒来。但他每隔一段时间只是捉一两只自己吃,从不送人和卖钱,因为据说鳖有灵性,捉多了不好,会有报应。而这个人,在孩子们心中,也成了鳖精般神乎乎的人物,惋惜自己咋没长双“鳖眼”。
赋予鳖灵性,也许是因为鳖特别聪明,俗称鳖精。别看在岸上笨手笨脚,它却有两大“特技”:一是知道龟头是自己的中枢,一旦受到外来侵犯,会立即把头缩到胸腔里,细细想来,“缩头乌龟”也是自我保护的一种战术。二是会“潜伏”。平时晒太阳时,在河面露出尖尖的龟头,两只小眼睛滴溜溜乱转,一见人一个打旋沉到水底,潜到沙下,无影无踪。如果说某人精明得“水底下望人、沙里头听音”,那就是把他比喻成鳖了,当然这话有调笑骂人之意。
豆黄蟹子麦黄鳖,农历五六月份,是鳖最肥的时节。上世纪中期,每到麦子即将成熟时,整个河里布满插鳖的人群。每人手持一把镶有一米多长木柄的U字型铁叉,在齐腰深的水中漫无目的、接连不断地插沙。“唰唰唰、唰唰唰……”若“噗通”一声,感觉像插到了锅盖上,很有可能就是插到鳖了。此时鳖叉一定不要直着向上拔,而是要横着挑出水面,鳖叉上十有八九是一只四爪乱抓的大鳖。拿到家炖了,锅屋里飘来浓郁的香气,直往鼻子钻,清苦的生活立时有了诱惑与亮色。
一次,村里一伙伴半天没插着,懊恼之际,只听“噗通”一下,他第一反应:插到鳖了。当四孩用力向上挑时,忽然感到自己的脚钻心地疼,等回过神来,猛然意识到没插到鳖,是插到自己的脚了。原来下身和腿、脚在冰凉的水中泡得太久,脚麻木有些失去知觉,加之全神贯注到“插到鳖了”,刚插到自己的脚时并未感到多疼。这令人忍俊不禁的黑色幽默,确是真人真事,绝非本人杜撰。
紧邻我们村,县里修了一座机灌站,滋润着方圆十里八乡的农田,也使我们这里一度成为“鱼米之乡”。一年夏天,大旱,河里本来水少,机灌站把河抽了个底朝天,潮湿的河沙裸露出来。鱼虾被捉上岸,鳖却潜伏到沙里没了踪迹。一个十五六岁小名叫大串的男孩灵机一动,将耙地的耙抬到河底的沙上,套上他家与另几户生产责任制刚从生产队分的一头骡子,像耙地一样开始了史无前例的“耙鳖行动”。鳖一般都藏在沙下一两公分处,耙齿正好能够划到,咕噜一个,咕噜一个,不到一小时,就耙出了十七八个大鳖,装了大半蛇皮袋子。
父亲听说了,急匆匆赶来,颇为得意本想为自己的创意和“杰作”表功的大串,却让父亲在沙滩上追着圈揍了一顿。当时还没有马俊仁的“中华鳖精”之说,鳖也不值钱,他父亲害怕和担心的是,骡子在沙窝里拉耙累得气喘吁吁、汗流浃背,若把骡子累死了,耕地、拉车没了牲口不说,作为共有财产,怎么也无法向另外几户人家交代啊。
想起这令人莞尔的一幕,我唏嘘不已:这么多野生鳖,现在得卖多少钱啊?而关键在于,现在有多少钱,也买不到这么多野生鳖了啊!此一时,彼一时,沭河如同一部史册,静卧在岁月的深处,河水涣涣,见证着时代的变迁和我记忆的枝蔓和感叹。
捞蛤蜊
风景秀丽的沭河,不仅翠柳成烟,浪花点点,涟漪无限,米蛤蜊也绝对是天下无双的河鲜。
米蛤蜊杏核、拇指肚般大小,壳上布满螺纹丝花纹,颜色多呈米黄或暗绿色,晶莹剔透,生长于水底河沙下一公分左右。夏日或秋风乍起,河水渐退,岸边沙地上就会出现密密麻麻浅浅的小坑,用手指一扣或小铲一挖就是一粒。户户都有铁丝或尼龙线编制的簸箕形状的扒蛤蜊网,将其探到河水下的沙里拉上几米,然后把网内的河沙在水中左右晃动滤掉,剩下的就是米蛤蜊了,一网能捞出大半碗。
捞上的米蛤蜊用篮子装回家,倒在清水盆里养两天,让其吐掉泥沙及排泄物。食用时,将米蛤蜊倒入已烧开水的锅中,接着再烧开后煮一袋烟的工夫,并不停地用勺子搅拌使肉与壳分离。然后从锅里捞出,放到盛满清水的盆里,用笊篱在水中转动,将浮起的蛤蜊肉捞出来。
蛤蜊肉细嫩鲜美,可以做汤,也可以用其炒韭菜、芹菜、辣椒等各类蔬菜,味道、营养俱佳。当时没有冰箱,吃不了还可以晒干,留到冬天炒萝卜丝、炖大白菜,味道用当今网络语言形容,就是“不要不要滴”。
米蛤蜊三分在吃肉,七分在喝汤。煮米蛤蜊的汤呈乳白色,可千万不能倒掉。待沉淀净化后,将葱花油盐炸好锅,用其下面条、做疙瘩汤,或用麦仁和南瓜做蛤蜊汤,做好后再加点鲜花椒、芫荽抑或韭菜,味道鲜美得一塌糊涂,能让你把舌头咽到肚里去,估计神仙都没喝过。不是处于对沭河的偏爱,爱屋及乌,在我吃过的各种贝类河鲜、海鲜中,鲜美程度还没有超过它的,不信你现在还可以去尝尝。
天晚饭,十一二岁“没出息”的我蛤蜊汤喝多了,夜里竟尿了床。醒来后悄悄把身子压在上面焐也没焐干。与我“通腿儿”的远房姨家表哥觉得被窝里湿漉漉、臊哄哄的,发觉后气得一脚把我踹到床下。那狼狈相,如果当时有视频,肯定能成为热搜头条。唉!这纯真无邪、少不更事的青葱岁月啊!
岁月似河水,往事如云烟。转眼间,我已由不谙世事的少年,步入中年的末端,离开故乡工作也整20年。尽管乡愁割舍不断,隔三差五“常回家看看”,却自觉渐渐有了心理距离。归去来兮。今年大年初一,我一个人来到晚霞如醉的沭河岸畔,久久眺望着橙黄西下的夕阳、散落岸边的渔船、泛着金光的河水、倒影水中的芦苇、婆娑摇曳的杨柳,回味起一桩桩的逸闻趣事,体味着许许多多的人生况味,一番感喟油然而生,不禁喃喃自语:沭河夕照明,华发悄然生;故乡情难了,波光入梦中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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